2月5日,距离2018年农历春节还有十天。章祥元离开浙江温州老家,踏上前往山西大同的航班。他这一趟远行的目的,是为了要回600多万元的工程款。
章元祥50岁上下年纪,身材消瘦,眼神中透出焦虑。他原是山西一家工程建设公司北辛窑项目部的负责人,三年前,在山西中新北辛窑煤业公司负责井下承接了矿井基建工程。工程完工后,却没能如约拿到工程款。
此次和他一同从各地前往大同市的,还有另外十多家工程建设公司的负责人。他们和章元祥一样,都曾经是中国中煤能源集团公司(下称中煤)旗下煤矿的建设承包商。2015年,中煤将位于山西省大同市新荣区的中新小梁沟煤业公司(下称小梁沟)、中新上深涧煤业公司(下称上深涧)和中新北辛窑煤业公司(下称北辛窑),承包给了章元祥等人。
一周前,他们刚刚从北京市朝阳区黄寺大街1号散去。这里是中国二大煤炭企业中煤总部大楼所在地。
从2018年1月10日起到月底,白天北京室外的最高气温也在零度附近。但在中煤总部大楼前的台阶上,每天可以看到近四十人,微缩着身子,或坐或站着。他们想通过这种方式从中煤那里拿回共计1.2亿元的工程款。
“双方合同上都写的清清楚楚,中煤也承认债务的存在,但就是不还。”章祥元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
因为农历新年的临近,各方资金压力袭来,章祥元和其他工程建设公司的负责人从各地第三次聚集到黄寺大街1号。
“工程款里面有工人工资,高利贷,材料款。中煤不给我们钱,工人的工资就给不了,材料款也欠着。” 章祥元无奈的摇着头说,“我们投资的钱也都是各方借贷,真的是有家不能回,天天被逼债。”
中煤是中国第二大煤炭企业。截至2016 年底,中煤的资产总额达到3142 亿元,2016 年实现营业收入776 亿元。对于营业收入在数百亿元级别的中煤而言,为何迟迟不归还这1亿多元的欠款?
事情的起因,需要从近十年前山西省掀起的煤矿整合运动说起。
2008年,山西省开始实施中国规模最大的煤企重组。当年9月,山西省政府下发《关于加快推进煤矿企业兼并重组的实施意见》,要求到2010年底,山西煤矿企业规模不低于300万吨/年,矿井数量控制在1500座以内,使大集团控股经营的煤炭产量达到山西省总产量的75%以上,彻底终结小煤矿。
国内煤炭价格尚处于高位,一些具有实力的煤企不惜向银行大举借款,兼并、整改小煤矿。中煤是此次山西煤矿兼并重组中,山西省政府指定整合主体中唯一一家央企。
在“增加资源储备,扩大煤炭产能”的战略思路下,从2009年开始,中煤下属的中国煤炭进出口公司(下称煤炭进出口公司),开始了在山西的重组煤炭之路。
煤炭进出口公司成立于1988年,是中煤的全资子公司,主营业务包括煤炭生产与销售;煤炭及相关项目开发建设、管理运营;地方煤炭资源整合和海外煤炭资源开发等。2016年7月,煤炭进出口公司的名称,变更为中煤资源发展集团公司(下称中煤资源公司)。
经过两年多的整合,煤炭进出口公司整合煤炭资源储量超过8.9亿吨,先后将山西朔州市朔城区10座煤矿整合为4座,将大同新荣区14座煤矿整合为5座。新荣区的5座煤矿中,就包括了小梁沟、上深涧与北辛窑煤矿。
这三座煤矿均为山西省煤矿企业兼并重组整合工作领导组办公室以“晋煤重组办发[2009]7号”文件批准建设的兼并重组矿。工商资料显示,中煤资源公司在小梁沟、上深涧和北辛窑三座煤矿的股权均为51%。
2011年4月,上深涧、北辛窑、小梁沟煤矿分别举行了技改工程开工仪式,三家煤矿技改工程正式进入施工阶段。中煤集团发文称,标志着“公司在大同地区煤矿企业兼并重组工作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按照计划,经过技术改造,上深涧、北辛窑、小梁沟煤矿矿井能力将分别从74万吨/年、70万吨/年、45万吨/年提升至90万吨/年。三座煤矿原始、落后的放炮采煤方法,将被综合自动化开采工艺取代,并进行矿井机械化、信息化、现代化进程,建设先进的自动控制系统、安全监测监控系统。
通过公开的招投标,章祥元以及其他十多家工程建设公司,分别中标并承包了这三个煤矿的17个技改项目工程,并在2011年就进行了施工。
“对于这三个煤矿的整合和技改,中煤原本计划要投资20多个亿元。”大同市一工程公司小梁沟项目部负责人赵德文对界面新闻记者说。
中煤未向界面新闻记者证实上述金额。公开资料显示,小梁沟煤矿拟定总投资为3.68亿元,北辛窑煤矿的项目总投资约为4.02亿元。
这三个煤矿的技改工程的工期受到了拖延,未能按计划于2013年前完成。
2014年底,三座煤矿的技改工程基本完成,具备了可开工运行的条件。但让章祥元们意外的是,2015年1月底,中煤叫停了这三座煤矿的所有工程。
中国煤炭行业结束了此前的黄金十年,煤炭价格开始从高点俯冲而下。开工生产,意味着更大的亏本。
“他们不准备生产了。”这三座煤矿至今没有开工。这17家工程建设公司的工程款,也拖欠至今。
章祥元的公司负责北辛窑项目的井下技改工程,根据合同,中煤共欠其公司的工程款820万元。
2017年6月下旬,他们第一次来到中煤总部。
“我带着被子在这个台阶上睡了6天7夜。”赵德文对界面新闻记者说。
中煤集团派中煤资源公司相关人员,成立了专门的工作组,去煤矿调查,确认了17个工程建设公司共计1.75亿元的工程款。但未给出还款日期。
索要无果后,有几家公司决定诉诸法律,将中煤告上法庭,要回约5000万元的欠款。
中国裁判文书网显示,温州锐峰矿山建设有限公司(下称锐峰矿山)和上深涧煤业公司存在诉讼。截至2015年3月28日,上深涧煤业尚欠锐峰矿山581.27万元尾款未付。一审法院判决认为,双方工程施工合同成立,属有效合同,被告上深涧煤业公司拒不支付构成违约,需在判决生效后十日内支付原告锐峰矿山尾款。二审判决也与一审一致。
2017年9月初,正处于十九大召开前夕,几家工程建设公司负责人想通过聚众向中煤施压,各家公司各带了2-3人,再次来到中煤总部。
在黄寺大街1号的中煤总部坐了21天后,9月29日,中煤同意先支付各方欠款的20%。但未对余下80%的欠款做出答复。
2018年1月10日,第三次聚集。中煤集团已习以为常,少有人问津。
“强行进入他们大楼内,说我们违反北京市治安管理条例。不进去,他们内部的人不会见我们。”黑龙江省一工程建筑公司新荣区分公司负责人李敬良对界面新闻记者说。
章祥元中标的是井下技改工程,仅设备投资就已投入1600万元。按照合同,章祥元以设备作为投资,待开工后,从产出的煤矿中抽取回报。煤矿不开工,意味着1600万元打了水漂。
“设备钱我已经不指望了,现在就想把这600多万的工程款要回来,把下面的钱先还上。” 章祥元说。
2016年下半年以来,在煤炭去产能政策的执行下,中国煤炭行业开始走出低谷,煤价一路上涨。2017年,国内煤价一直在较高位运行。
但中煤似乎并没有将这三座煤矿开工的打算。“这三年一停,井下很多设备其实都烂了,如果不更换设备,直接开工是不可能的了。” 章祥元说。
“北辛窑煤矿处于停产状态,统计报表都是零。”新荣区堡子湾乡乡(镇)企业服务中心一位负责工业统计的工作人员对界面新闻记者称。
天眼查显示,北辛窑煤业公司由除中煤资源控股51%外,另一大股东是大同市新荣区北辛窑煤矿资产经营管理有限责任公司,占股23.38%。新荣区北辛窑煤矿资产经营管理有限责任公司则是由新荣区堡子湾乡乡(镇)企业服务中心100%控股。
“大股东是中煤,要不要开工,如何处理,都由它说了算,我们没有决定权。”上述堡子湾乡乡(镇)企业服务中心工作人员对界面新闻记者说。
李敬良告诉界面新闻记者,中煤希望将这三座煤矿进行转手。
“中煤希望新荣区能够将这三座煤矿的股权收回,据说出价是8.9个亿元,”李敬良说,“我们的债务转手给了新荣区政府,更是一笔糊涂账了。”
“但新荣区政府没有能力接手,好像没有谈成。”章祥元对界面新闻记者称。
堡子湾乡乡(镇)企业服务中心工作人员,印证了中煤向新荣区政府转让三大煤矿的说法。“这些都是区政府统一对接的,涉及多个煤矿,乡层面还不知道具体进展。”该人士说。
界面新闻记者就上述欠债问题及小梁沟、上深涧和北辛窑三座煤矿的开发问题问询中煤集团相关负责人,但截至发稿时,尚未收到对方回复。
(文中章祥元、赵德文、李敬良为化名)